人生随笔

吃在杭州

绿洲 文章字数:2377 文章浏览数:
  上海音乐家协会宣传专员 沈寅
  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,不仅是风景,也包括美味。
  龙井虾仁、西湖醋鱼、宋嫂鱼羹……杭州的名菜,名字诱人。当年鲁迅带着许广平在杭州度“蜜月”,从西冷印社一路走到楼外楼,吃了一顿饭,席间点了西湖醋鱼、叫化鸡等,鲁迅难得吐出了两句夸赞: “鱼肉很鲜,味道鲜美。”
  确实难得。鲁迅素来对杭州印象不佳,1909年他从日本被母亲召回国, 先在杭州待了整整一年,在两级师范学堂教化学和生理学。从许寿堂的回忆文章里看,鲁迅一年里只是游了西湖一次,兴致也不高, “‘保?塔如美人,雷峰塔如醉汉’,虽为人们艳称,他却只说平平而已。烟波千顷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,为人们所流连忘返的, 他也只说平平而已。” 或许因为幼年时祖父周福清行贿案时被关押在杭州,鲁迅不定期去探望,其幼年心理蒙上了阴郁。周家也是随着祖父犯事而走上衰败,所以,杭州成为了他内心一块疮疤。
  不过,1928年7月重游故地时,楼外楼的菜倒是让鲁迅很满意。 除了对西湖醋鱼不吝夸赞外,他还喜欢一道虾子烧鞭笋。杭州有山丘,笋自然佳。当日陪同鲁迅的川岛(章廷谦),写了篇《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》,其中记载道, “到杭州的第二天,由郑石君邀往湖内楼外楼午饭,肴馔烹调,颇受鲁迅先生的欣赏,对菜肴中的一味虾子烧鞭笋,鲁迅先生尤为赞许。”
  或许吃得太高兴了,两天之后,鲁迅又选择楼外楼设宴回请郑奠、川岛、许钦文等友人,他高兴地说: “50多天前,我和广平结婚了。今天请饭,虽非喜酒,但也包含了这层意思。”
  看来,楼外楼的菜是名不虚传。近代杭帮菜分为两大派, “湖上派”和“城厢派”。其中, “湖上派”以楼外楼为代表。楼外楼当年名气真是大,许多名流商贾都在此吃过饭,连日本人也是。芥川龙之介就在楼外楼吃过饭,当时点了一道生姜清煮的鲫鱼,还喝了老酒,并在楼外楼店门口留下一张合影。
  不过,到了现在,上海人看楼外楼,心境就很微妙。楼外楼应该是好吃的,可毕竟是旅游景区店,西湖景区的旅游商业气息浓郁,多多少少总有点“斩客”的事情,旅行尝美食本事开心的事情,碰上“斩客”,总是倒胃口。郁达夫的《杭州》一文里说, “所以由外乡人说来,每以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,狡猾得比上海滩上的滑人还要厉害。但其实呢,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, 暗中在吃大亏, 可是不顾到的。”郁达夫是浙江富阳人,如今也属杭州市富阳区。杭州人评价杭州人,总客观些。
  上海人把敲游客竹杠,称为“斩葱头”,杭州人叫“刨黄瓜儿”,来源于旧时商家把黄瓜刨了皮冒充雪藕,抬高了价格卖。作家施蛰存就被刨过黄瓜,他被报上一篇“桂花厅赏桂之盛况”所吸引,欣欣然赏花,结果货不对板,满眼就是一片坟山和稀疏的桂树林子, “已有许多人在那里吃茶,有的坐在条凳上,有的蹲在坟头上,有的躺在藤椅上——这大概是吃坑茶了,有的靠在墓碑上。吃茶之外,还吃栗子,吃豆腐干,吃梨儿,吃藕,吃沙地老菱。想不到荒凉凄寂的北邙山,却成为鬓影衣香的南京路。”既来之,则安之,他姑且坐下来买杯茶喝,结果水也好像没烧开,菱角也贵,桂花不许采只能买。他满腹牢骚,索性给了“天价”茶钱走人。茶馆老板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愿意,对他说: “先生,一年一回, 难得的。”
  施蛰存到底是杭州人,被刨了黄瓜儿,还要总结几句。他说, “被刨了黄瓜儿的外乡人,逢人便说,若惟恐人不知自己之被刨。而这些被杭州乡下人刨了黄瓜儿的杭州城里人却怡然自得,不以被刨之为被刨也。”
  所以,他也懂得了诀窍,碰到朋友问他哪儿去玩,他就推荐满觉陇赏桂花, 问他怎么样, 他就回答, “很好, 很热闹, 桂花真不错。” 听到朋友也被种了草,他才觉得: “这才算是我赏了桂哪!”
  但其实我在杭州几次吃饭,还是挺高兴的,而且基本是巷子里的馆子。我曾请教杭州美食家,杭州的美味到底在哪儿?她悠悠地吐出一句——“杭州菜就是家常菜。”我有点怀疑: “你们家平时也做西湖醋鱼吗?” “当然!”
  果然, 自从往社区里钻, 游客就变成了一个 (伪) 居民, 就发现了生活在杭州的妙处。有次是杭州电视台附近的社区,都是家常菜,白斩鸡、酱鸭、炒腰花、干煎带鱼还有油爆虾,我点了一桌子,有种意料之外的平实和亲切,就仿佛许多年前上海的社会餐厅,虽不那么精致,当然菜也不贵,却来自厨师的看家本领,自有其美味,带着一股子烟火气。
  杭州的面店也出名,其中名气最大的莫过于奎元馆的虾爆鳝面。文字记载中,虾爆鳝面做法及其考究:黄鳝要买不大不小的,一斤在三四条之间,虾仁是鲜活河虾,一斤在120只上下,面粉用无锡产头号面粉,面条用人工擀制。烹制时更复杂,不同食材不同处理,鳝片用菜油或花生油爆,虾仁用猪油炒,面条烧好要用小车麻油浇,再用鳝片虾仁汁滚面,让鲜味渗入面条,又要使面条不发涨。
  杭州的面店,往往不起眼,滋味却惊艳。当年,社区里随便找家店,虾爆鳝面端上桌, 热气腾腾,油光四溢。 先尝一口汤, 鲜烫,虾爆鳝浇头,浓油赤酱,浇头中一股子爽利江湖味和镬气,爽利或许出自杭州人的性格,镬气则是猛火快炒。鳝片脆,虾仁嫩,混入面汤中,各自的鲜味也随之蔓延在汤水中。汤中还有种让人着迷的香,一种世俗又粗壮的香,我细细品尝,想找到其来源,百思不得其解后,偷偷瞧灶间,发现厨师每每趁面汤出锅前都会往碗里舀一汤勺糊状物,啊呀,原来是猪油, 我竟忘了这味道。
  一到晚上,社区里更是热闹。我在各种夜宵店、小吃铺流连忘返,实在吃不过来,恨不得能多待几天,尝遍了再走。当时还没外卖快送,寻找夜宵店就像探宝一样,充满了惊喜和成就感。没有资本和流量灌注的时代,这些小店安心地凭手艺做好每一道菜,求的也不是变成网红店一夜暴富。这种岁月静好的感觉,让人想起西湖孤山那一段风景。
  有次从浙江省博物馆走出来,眼前西湖湖水水波不兴,远处矮矮山头隐隐绰绰,近处数株柳树懒散地垂低丝绦,微风中也懒得摆动一下,就像李嵩的《西湖图卷》中那样,我不禁赞叹——这才是西湖啊,野逸,散漫,却充满生机。
  (作者系民盟上海大剧院艺术中心总支部盟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