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明松
离家不远处有家“小满手工粉”店,一岁多的小外孙女清清是常客。电梯门刚打开,她便挣开我的手,熟门熟路奔去,像只识途的归鸟。
店里有四位阿姨,穿米黄工作服、系长围裙。一见清清,目光就软下来。她们连声招呼,或掏出面捏小兔,或递来千纸鹤,最年轻的那位蹲下身,用柔软江南口音轻唤“囡囡”。孩子笑眼如月牙,清亮笑声涤尽烦嚣。
最亲的是胖阿姨,来自安徽淮北。她有双巧手,能捏各种小动物:小兔偎胡萝卜,小狗摇尾巴。外孙女得了玩具,便安心坐儿童椅上低头摆弄,让我偷得片刻清闲。如此往来已十多个月。阿姨们常说:“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。”
偶尔,我带些水果点心与她们分享。胖阿姨爱芦柑,剥开后大家分吃,橘色汁水滴落,在围裙渍出深深浅浅的花。她们边吃边聊老家孩子:“视频里又高了。”“就是不叫人!”……笑声朗朗。清清虽不懂,也跟随咯咯笑。
可这次,店里异常清寂。顾客寥寥,儿童椅落薄灰。胖阿姨急急拦下清清,细心擦净。我瞥见她手背几点红痕,大约是煮粉溅上的热汤。
她声音低沉:“大哥,我们做到月底就走了。”
我心一紧。原来入夏后生意清淡,虽推优惠,仍难以为继。胖阿姨搓着围裙嗫嚅:“老板说分店或许要人,可那边已有五六个……”圆脸阿姨接话:“我娃今年上学,赞助费还差一截……”她们并肩而立,像秋风中来不及收割的稻穗。
此时我才真正看清:胖阿姨帽檐下几缕银丝,圆脸阿姨指甲缝嵌着洗不掉的淀粉,还有一位腕系端午五彩绳。这些细碎痕迹,都是岁月的针脚,密密缝着异乡漂泊的辛酸。
问起今后,胖阿姨热泪盈眶:“老家回不去!两个孩子,一个高中,一个小学,正是花钱时……”圆脸阿姨轻声道:“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快没活干了。”每字每句,沉沉敲我心。
小外孙女不明所以,仍张开手臂要抱。胖阿姨搂她入怀,贴贴小脸,又从兜里取出辆精致小汽车。“给宝宝留个念想吧!”声音沙哑,如秋雨打湿的旧窗纸。
我突然惭愧:这些日子,自己从未品尝过她们的手艺。“给我来一碗吧!”我声音发颤,“我想记住你们的味道。”
胖阿姨眼睛倏亮:“现在吗?”我郑重点头。
她亲自去后厨配粉、加料、选小菜,如完成庄严仪式。当那碗热气腾腾的手工粉端上,白雾朦胧了每个人的面容。莹润米粉卧在琥珀色汤中,溏心蛋如旭日,牛肉片似红枫,翠绿葱花是原野最后的春意。
胖阿姨蹲在一旁耐心喂清清,哼起家乡小调。我想,这情景往后唯在记忆中重逢。
这不只是一碗米粉的柔韧,还有围裙隐约橘香,面塑透出麦气,乡音絮绕甜润,及那含眼底未坠泪中的咸。
我慢慢品尝,听她们低声细语谈未来。那一刻,我明白这碗粉的分量——既是寻常家庭撑起的日子,也是异乡人安放疲惫的日升月落。
唇齿间,手工粉清甜浮现,高汤香醇铺展。但也尝出异乡漂泊的悲辛无奈,品到人生途中无可避免的别离之味。
告别之日终究来临。我带小外孙女提着月饼、西瓜,提前送上中秋祝福。清清仰着小脸,似懂非懂,声声喊“阿姨,阿姨”,稚嫩童音在空气里回荡。
暖黄灯光下,阿姨们互相解围裙背后结扣。影子拉得长长,映在瓷砖地上,像组沉静剪影,如岁月留下无声雕塑。
城市的霓虹,终究照不尽每一个角落。她们即将如蒲公英飘向人海,似候鸟各飞远方。而那碗手工粉的温度,会永远烙印在这告别夜晚。
我真不敢想象,当小外孙女下次再来,只见卷帘门紧闭,铁锁静垂,却再也见不到那些总是逗她笑、疼她、哄她开心的阿姨们时,她会怎样失落?而我,又该如何安抚她那颗稚嫩的心?
孩子的世界很小,小到一碗粉、几位阿姨的笑容就能填满。这或是她人生第一次触摸“别离”的重量——虽还不懂词义,但那怅然若失感,定悄悄落入心底。
世间至味,总是那些和着人情咽下的冷暖。唯记忆舌尖,永远留着爱的余温。从今往后,每一个夏日,都会让我想起那碗未能早点品尝的手工粉。而这座城市所有手工粉,于我,也都将染上别离的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