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继业
午后的阳光斜斜漫过小城老厂房的红砖墙面,将烟囱与铁架的影子拉得细长,像要把时光也拽着慢下来;街边的杂货铺主人慵懒地摇着蒲扇,收音机里咿呀放着戏曲,调子裹着旧时光的温软。生活的节奏在这里被拉得很长,仿佛一部没有快进键的舒缓老电影。
突然,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划破宁静,铁路道口的红色信号灯开始闪烁,黑白相间的横杆缓缓落下,像为这段慢时光拉起一道温柔的帷幕。人们脸上没有焦躁,没有不耐,有的只是一种浸在日常里的习以为常。有人趁机点上一支烟,烟圈在微风里慢慢散开,目光随远处的铁轨延伸向天际;有人侧过身和熟邻唠起家常,话语里没有催促,只有柴米油盐的细碎暖意……所有人都安然接受这份短暂的馈赠,仿佛知道有些等待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我注视着那位皮肤黝黑的道口扳道工,他立在安全线内,手持信号旗,身姿略带佝偻地目送列车通过。他的动作不慌不忙,每一个手势都准确而清晰,仿佛在与钢铁巨龙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。这熟悉的场景,像一把生锈却温暖的钥匙,瞬间打开了童年记忆的闸门。
在我长大的老城区,也有一条这样的铁路穿行而过,道口离我家不过百米之遥。那时,父亲每天骑着一辆“二八大杠”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,车把上挂着我的书包,车座前的横杆是我专属的“观景台”。记忆中的等待,却并不总是如眼前这般宁静。周遭常有发动机不耐烦的轰鸣声,夹杂着几句对火车“慢吞吞”的抱怨。而坐在前杠上的我,总能听到头顶传来父亲沉稳的声音:“咱们等一等,不着急”,那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。有时,他会指着道口房墙上斑驳的“小心火车”标语,教我认字,一笔一画都慢得认真;有时,会跟我打赌来的火车是“绿皮客”还是“黑皮货”,输赢间满是细碎的欢喜。短短的几分钟,也被父亲妥帖安放进生活的褶皱里,于是原本可能枯燥的等待,竟成了穿插在上学路上的有趣间歇。
久而久之,这种“不着急”的性格,连同父亲在道口前的从容,如铁轨下的碎石,一点点铺垫进我成长的根基里——不是消极的拖延,而是对生活节奏的主动接纳。
后来,我背上行囊,来到以“安逸”著称的成都求学,难忘成都东站一侧是呼啸而去、车厢明亮如银蛇的高铁,另一侧则静静停靠着像在等待愿意陪它倾注时光的普速列车。这份鲜明对比像一把钥匙,轻轻开启了我对“速度”的认知:铁路从不是单一的“快”的载体,它更像一条包容的河流,既承载着追逐效率的疾行,也托举着安放从容的慢游,两种速度里藏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鲜活的人生。
于是,我也会买张票,跳上一列站站停的慢火车,窗外的铁轨在延伸中不断变化,从藏着市井烟火、在城市中与公路平交的道口轨,逐渐变为载着田野希望、在沃野中闪着银光的干线,演绎着铁路与生活的共生。一次慢行中,我体验了成昆铁路上的公益“慢火车”5633/5634次,它们像一对不知疲倦的梭子,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大凉山的崇山峻岭间穿梭,将散落的村落织进大山外的世界。与高铁的寂静无声截然相反,慢火车里的新鲜蔬菜带着泥土气息,讨价还价里满是淳朴的默契,学生笔尖“沙沙”划过纸页像希望的种子在破土发芽。
在这个追求“快”为信仰的时代,我们总以为“快”能带来更多,却常常忘了有些慢不是落后,而是更珍贵的坚守,是用“慢”写就的社会责任。在中国铁路高速发展的宏伟蓝图里,始终为“慢”保留着一列列充满人文关怀的列车,这不是妥协,而是一种清醒——真正的发展,是不该让任何一个人被速度抛下。
绿灯亮起,人流车流重新涌动。穿过道口,回首望去,铁轨在夕阳下映照出温暖的光晕,像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。我恍然明白,铁路所串起的不只是地理空间,还包括不同的人生节奏与生命记忆,铁路以自身的形态变迁勾勒出一幅幅壮丽的风景长卷,更以它多元的速度与我诉说着关于“慢”的生活哲学:快,是时代向前的澎湃动能,而慢才是人心扎根的安稳力量。
时代在飞速前行,中国铁路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,但总有一些地方、一些人,保留着“不着急”的从容,让我无论走多远都始终记得出发时那个“不着急”的道口——那里不仅有童年的回忆,更有我一生都该坚守的生活底色。